登录/注册 搜索
首页>文旅资讯>详情页

烟尘笼罩的村庄(四)

发布时间:Jan 11, 2021 | 作者:马 彪


第二天,张有山出门送牛奶的时间比往常早一些,他打算在送牛奶的同时寻找几家新的订奶户。

有山送奶的路线是从离他家最近的铅厂、铝厂开始,再向远一点儿的水泥厂、变电厂、化肥厂向西延伸,直到水川河西面的碳化硅厂、锌厂、化工厂、制钠厂。从家里出来都是下坡路,实车时下坡,送完牛奶后便是空车上坡了,边走边送,不到三个小时,就会轻轻松松地送完所有的牛奶。
刚到水泥厂,有山又被新一轮的集体退奶给打懵了,接着是变电厂和化肥厂的订奶户都结算了以前的牛奶款,说不再订牛奶了。在水川河西面的碳化硅厂、锌厂、化工厂、制钠厂,张有山遭遇了同样的尴尬局面。有山默无声息地结算了钱,推着驮满牛奶的自行车,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一家家工厂家属院的大门。仅仅两天时间,有山在水川工业园区长期坚守的牛奶供应市场就这样丢失了。
回家是上坡路,加上自行车上还驮着近80斤牛奶,有山感觉浑身无力,都迈不开脚步了。如果不是在村口的公交车站碰到铅厂家属院的四川女人带着小孩等公交车,有山还真不知道自家牛奶被集体退订的真实原因。
四川女人的小孩喝张有山送的牛奶已经两年了。四川女人是南方人中少有的高个子,她男人更是高大而魁梧,而她家的小孩子却是又瘦又小,比同龄的小孩要低一个头。让有山想不通的是,这孩子两年来一直不间断地喝着自己送的牛奶,为什么也跟东山村土地里的麦苗一样就是长不大呢?

5.jpg

四川女人看到张有山,只是无精打采地打了一声招呼。有山跟这些外地来的订奶户几乎是从不搭话的,人家说的普通话有山还能听个八九不离十,而他却不会说那种能折断舌头的普通话,如果跟这些外来的内地人说当地方言,你就是说得舌头肿了,下巴掉下来,人家还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平时送牛奶有山只是用笑容表示自己在跟人家打招呼,几乎不说一句话。好在到了月底结账时,有山只要拿出小账本,人家也就明白该付款了。今天,有山再也没有用面部表情来敷衍四川女人的招呼声,硬着头皮用生硬的“青普话”问道:“你们家娃娃怎么不喝牛奶了?”

四川女人虽然只听清楚了“牛奶”两个字,但也能推断出张有山问话的意思了,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说道:“这半年来,我们铅厂有一个小孩子经常肚子痛,有时还会平白无故地抽风。家长也曾多次带孩子去县城的医院检查,一直没有查出有啥毛病。几天前,这孩子又抽风,在省儿童医院诊断是铅中毒。医生说铅粉尘在离地面一米左右的空气中污染最严重,小孩子个头矮,比大人更容易中毒。医生还说牛吃的是污染了的草,牛奶也被铅污染了,所以大家就不再订你家的牛奶了。”
有山不相信自己家的牛奶会让别人家的小孩中毒,急忙分辩道:“不可能,我们自己也喝这牛奶,我们怎么没中毒?”
四川女人还告诉有山,铅厂、水泥厂的工人都是全家人去省城医院做体检,自己一家三口昨天也去省儿童医院做了血铅检测,今天她丈夫去省城医院取化验结果,她在这里等自己的男人。听了四川女人的话,一种有冤无处伸的悲哀笼罩在有山的心头。
在有山看来,退订牛奶毕竟是生意的事情,他能接受,大不了今后不养奶牛了,不靠卖牛奶挣钱了。如果说因为喝了自家的牛奶,让这70多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中了毒,这罪孽就大了,而且大得无边无沿。想到这些,有山的心情更加沮丧,他把驮着满满的两大桶牛奶的自行车靠在车站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坐在地上抽起了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四川女人的丈夫从一辆县城方向开来的公交车上下来,他拿出几张纸愁眉苦脸地对着自己的妻子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四川女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身边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有山站起身来问四川人:“这化验报告是怎么写的?”

6.jpg

“是铅中毒,中度铅中毒!”四川男人也哭出了声。

“真的?”张有山不甘心地追问道。四川男人挥动着手里的化验单说:“孩子的血铅是390微克,比正常的标准要高300多。我知道厂子里的铅粉有毒,可就没想到会高出这么多,这是要死人的啊!”
有山又问道:“既然你知道铅粉有毒,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厂子里干?”
四川男人说:“我们老家也在山区,生活困难,来这个工厂干活就是为了多挣点儿钱,谁知道钱还没挣多少,自己的孩子却中了铅毒。还有,医生说你们这个地方可能被污染了。”
“我们这个地方被污染了?”有山问道。
四川男人说:“对,这里也被污染了。你看,这地里有黑烟尘,这庄稼叶子上也有黑烟尘,就连空气也是这样呛人,这些可都是从工厂烟囱中排出来的铅粉尘。医生说我家的孩子比同龄孩子个头小的原因,也是典型的铅中毒症状。”
有山听了这话后,呆呆地望着路边地里的庄稼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耳边传来四川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天啊,这真是不让我们活了啊!”
这一声凄惨的哭喊,使有山从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他猛地转身跑到自行车旁,把两只装满了牛奶的塑料桶狠狠地摔在路边……
有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后山坡的。一听说自家的牛奶有毒,李桂珍急了,厉声问道:“我们家的牛奶怎么会有毒?是谁说的?我这就去把他的嘴撕烂!”有山便把四川女人告诉自己的话说给她听,并说自己在车站亲眼看到了四川人手里的化验单上写着铅中毒。
“真的?”被吓坏的李桂珍又问了一句。有山告诉她地里的庄稼、山坡上的草都被铅污染了,挤出的牛奶里当然也有铅毒。李桂珍越听越害怕,想到自家的牛奶让这么多人家的孩子中了毒,吓得哭出声来,边哭边说:“这可怎么办?人家不会跟我们要医药费吧?那得赔多少钱呐!”
有山发愁地说:“赔医药费还算是小事儿,那么多的孩子被我家的牛奶给毒害了,你说,这么重的罪孽让我们怎么来赎?”
李桂珍一听有山这样说,竟然吓得没有了哭声,嘴皮蠕动着:“这可怎么办?这让我们怎么活啊!”李桂珍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一句“这让我们怎么活”,使有山想起四川女人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那一声凄惨哭嚎,他的心又被揪疼了。
整个下午,夫妻二人谁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坡上,再也没有心思割草,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失魂落魄地赶着牛回家。割的草,也懒得往家里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