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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梁上(1)

发布时间:Dec 1, 2020 | 作者:曹启章


“拿去,给你的妹子,我才不稀罕哩!”她脸色气得寡白,一巴掌打落堵在面前的那个男人手里金灿灿、粗拉拉的项链,转身就往大门外跑。她太急,也太慌,还没跑上几步就叫门槛一挡,“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脸蛋蹭破了一大片皮,血汪汪的。牙花子磕烂了,嘴里又咸又腥恶心得要吐。左手也烂了两处,渗出来的血和沙土混在一起,钻心地疼。但她顾不得喊一声疼,叫一声妈,一咕噜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村外跑,“噔噔噔”的脚步声沉重、急促,还隐隐地透露着愤懑和不平。

午后的巷道里,除了毒辣辣的阳光外再也不见一个人影,更没有丁点儿的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那么肃穆,劳作了多半年的庄稼人都去“龙口”里夺食了,哪里还有闲人呢。跑了一阵,她才看见铺了一层阴凉的墙根里有两只毛发粘黏的小黄狗拖着长长的红舌头,耷拉着脏兮兮的头,尾巴一摇一晃有精无神地缓缓走着。再往远处些,一头青灰色的小驴驹在一堆黄土里打滚儿,翻过来,滚过去,整得尘土飞扬。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俩狗“唰”地竖起尖尖的耳朵,瞪大粘满眼屎的眼睛回头惊恐地望着狂奔而来的她。她仍在跑,汗珠子淌进眼窝里扎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见她来势迅猛,俩狗先自胆怯了几分,夹起尾巴赶紧溜到一旁,四只灰黄的眼睛疑惑地对望着,满是不解的神色:这女人疯了咋的?直到她跑远了,远得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时,俩狗仿佛才幡然醒悟,连蹦带跳撵着远去的背影汪汪地大叫了一阵,而后也就没有了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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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路,由于打上了水泥硬得很,脚踩上去硌得很难受,也很疼。然而,此刻的她全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乱哄哄的脑子里只顽强地、反复地闪现着这样一个念头:快,快截住牛娃,叫他想个最好的办法,人家都把刀子架到脖子上了哇!唉,一点儿都没想到,谁又能想得到呢?事情咋会这样呢?快,快截住牛娃!

她跑,不要命地跑,面孔通红,大汗淋漓,深红的衬衣紧紧裹住丰满苗条的身子,青春的风韵愈加显露出来。翻过草木泛黄、满是坟头的马莲坡,越过没有半点儿咸水,只有白花花碱土的咸水湾,很快便又爬到半截山尖尖插到云彩里的卧牛山的半腰上。卧牛山确实名不虚传,其状真如一头趴卧的大牛,头朝东,尾向西,满山巨石,树木稀疏。一条不太宽的小路蜿蜿蜒蜒缠在山上,打老远看,小路的一头搭在山上,另一头则似乎就系在浩瀚无垠的天穹里了,极陡,也很远。小路的左侧是一座白土崖。山崖不算太高,也说不上有多陡,只是因为天长日久,风雨剥蚀,崖头早已变得高低不平、残缺不全,就跟木匠用钝的锯条差不多。当太阳慢慢地移到西山头时崖湾里便罩上了一层深浓、厚重的阴影。崖头上,三两株枝干粗砺的枸杞的树梢上挂了几串熟透了的果子,红艳艳,娇嫩嫩,像珍珠,似玛瑙,很惹眼。轻柔的山风吹过,孱弱的枝条便轻轻抖动发出“嘶儿嘶儿”的响声,又平添了些许的冷清和寂寞。半崖里,几只瘦弱的山羊紧贴着崖壁一边缓缓往前挪动步子,一边贪婪地啃嚼着树叶、果实,还有从岩缝间探出头来的一些冰草穗穗。三两只雪蛋蛋般的小羊羔紧跟着母羊不吃草,也不咂奶,只一个劲儿“咩咩”地叫。这些,她哪有心思欣赏?她,只是恨不能长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到牛娃的身旁。跑到一个急转弯处,她实在跑不动了,便双手抱住刀绞般痛楚的肚子靠着一棵老杏树站了下来,黑葡萄样的大眼睛一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小路的远处,嘴里反复念叨:“牛娃,你快来呀,今早说得好好的,车买上了赶晌午一定来,现在日头都偏西了,为啥还不见你的面哪?牛娃,快来,你快来呀!”最后一句简直是在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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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隐隐地似乎还伴有机器的声响。她精神为之一振,睁大眼睛盯着小黑点。慢慢地,小黑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那是一辆崭新的货运小汽车,车头上还缠着一条大红缎被面子,当中挽了一个硕大的绣球,神气活现得很。车子“突突”地吼,把一串又一串浓浓的黑烟吐出来撂在空荡荡的山路上,黑烟袅袅地飘一会儿也便消散了。机器的轰鸣声在幽幽的山谷里激起长长的回音,惊得鸦鹊、野兔四处飞窜,车把式原来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他双手握定方向盘,鹰隼般的大眼紧盯着前面的路,光头敞怀,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

靠着老杏树喘息的花花急忙用渴求的眼神搜索,但是拐弯处的山崖遮住视线,车子又不见了。她赶忙手脚并用几下爬到陡坡上,车子又在不远处。她的心禁不住怦然跳动:开车的人,那开车的人不就是叫她望眼欲穿、呼之声声的牛娃吗?顿时,在她的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她情不自禁地把手往前一伸,说:“牛娃,我……我可把你盼来了!你可知道,我心里多么急呀!”她低声呼唤着,急忙扯下脖子里的白纱巾,一阵风似的冲下山坡,迎着车子边晃边喊:“牛娃——牛娃——”喊声传得很远,很远……跑了没有十来步,她便觉眼前忽然溅起一片金花花,脑袋里“嗡嗡”地响,腿一软就扑倒在小路的中间……
货运小汽车依旧吼叫着往前走,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像个醉汉。拐过一道弯,再拐过一道弯,快到她跟前时,车子“吱嘎嘎”沉沉地呻吟着,稳稳地停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牛娃熄掉火,跳下来单腿跪在地上揽起早已晕倒在地的她,急切切地呼唤:“花花,你醒醒,牛娃来了。我是牛娃呀,花花,你快醒醒!”但花花不言语,脸色黄黄的,看着真叫人心疼。连叫了几声花花还是不应,牛娃心里便也酸酸的。过了十来分钟,花花的脸色才由黄变红,呼吸也均匀了。她呻吟着慢慢睁开疲惫的网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打量着张皇失措的牛娃,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眼泪顷刻间就流了下来。她把头歪向右边,嘴唇咬出了血,静静的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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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娃愈加着急,连声催促道:“花花,家里出了啥事?你哥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有其他的事?说实话啊!”

花花还是不语,只是默默地流泪,满腹的委屈似乎无从说起。停了一会儿,她把单薄的身子往牛娃怀里偎了偎,仰起脸,凄苦地摇了摇头。她好后悔呀,撂掉十九说二十的人了,为啥还这样毛手毛脚沉不住气,偏偏到要半道上来截牛娃哩?等他回了家,自己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现在说给他听,能承受得住吗?唉,都怪我,怪我太蠢笨呐!花花自责着。 
花花不吐不咽的样子惹得牛娃真来了气。他沉下脸,说:“花花,你还把我当外人?好,不说也中,我先回家问去,自有人给我说哩,纸里包不住火。”他推开花花,大步走到车子跟前。很快,车子发动了,牛娃跳上车就要开走。花花慌了,连忙赶上去拽住牛娃的衣襟,说:“牛娃,你千万甭生气,我给你说实话。不过,你要受得住啊!”不得已,花花狠狠心,痛苦地叙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后晌里,趁天气稍凉了些,花花去庙湾地里挖新洋芋。来到地里还没挖上几个,就见隔壁的尕胖又跑又喊冲她而来。到了跟前,尕胖拉住她的衣襟,说:“花姐,你才走,宝顺哥就打发我来寻你,他说家里来了一大帮亲戚,叫你炒菜做面片去。”说罢,尕胖又炫耀般地掏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糖果举到花花面前,说,“怪呀,花姐,我看宝顺哥今儿比哪天都高兴,一路走还一路唱少年呢。你看,给了这么多糖糖。平日里,从没见他笑过,见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尕胖剥一颗“金丝猴”奶糖丢进嘴里“吧唧吧唧”有滋有味地嚼着,又将另一颗“大白兔”奶糖剥了纸要花花吃。此时,花花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啥事情,她笑嘻嘻地伸手刮刮尕胖圆嘟嘟的脸蛋,把糖还给他,说:“给了你就吃呗。你花姐不喜欢吃甜食,吃了牙疼,还是你吃吧。走,我们回家看看去。”花花掸掸裤角上的土,提上塑料袋,尕胖扛上铁锨,俩人一路说说笑笑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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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截路,花花越想越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来了一大帮亲戚?平时可从没来过这么多呀。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当街没人问。”我家满打满算顶多只有五六家亲亲的亲戚,没爹少妈的,年头节下除了娘娘、姨娘来转转看看,平日里连个胖点儿的鬼都不来,一下子哪来这么多的亲戚呀。哦,想起来了,前些时候媒人张罗着给哥哥介绍媳妇,说不定哥哥的媳妇今儿说成了,娘家人来浪家了。怪不得这多半个月来哥哥忙忙乱乱的,尤其这几天更显得巴外高兴。嗨,我大概有嫂子了!想到这里,花花心花怒放,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尕胖三步并作两步才能撵得上,乏得直哎哟。

一进家门,花花就觉得今天家里的情形确实与往日大不一样——厨房门敞开着,油烟雾气一股一股地往外窜,三两步内啥都看不见,西房里还不时爆出一阵阵欢声笑语,还有响响亮亮的猜拳声——
“两家喜呀!”
“六六顺呐!”
“四红四喜呀!”
几乎吵塌了天。花花一眼瞥见门槛上蹴着一个四十郎当岁的肥肥胖胖,脸皮黧黑,左眼皮上有一块刀疤的男人,他正猴急巴巴地瞅着大门外头,神情显得十分焦虑、忧愁、心事重重。一双粗砺的大手搓着刚刚刮掉胡子的大胖脸,一下,一下,又急又重,脚跟前有一堆烟头,长长短短,横七竖八。显然,他已经等候多时了。忽然,那男人眼神一亮,嘴里轻松地“哦”了一声站起来,接着又“嘿嘿”笑了。原来他瞅见了刚刚进门的花花。
“花花,花花,你来了,近日忙不?”那个男人连忙往前走了两步,手足无措,胖脸上堆起一层谄媚的笑容,五官挤成一个疙瘩,活像脸上趴了一只癞蛤蟆。花花停住脚步打量他:“诶,他是谁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听那人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花花心里很是疑惑:这个人我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家亲戚。不过也难怪,青海人的亲戚嘛,不提还罢,提起来就是一串串,放下去就是一堆堆,说不定还真是一家亲戚哩,可不要慢待了。
“也不忙,跟平常没啥两样。”花花应答着,很客气地点了点头就匆匆朝厨房走去。那个男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挂着满脸的满意快步走进西房里。
厨房里热闹得很。炒菜的,瓢勺碰锅沿“叮叮当当”;切菜的,菜刀明晃晃上下飞;剁肉的,“咚咚咚”几乎要劈了案板。由于烟气实在太重,根本没法儿看清里面的东西,花花只好靠住门框挥手赶赶飘浮在眼前一团团的烟气,睁大眼睛往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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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死丫头,你来得早呗。快看,把人家急得就像吃奶的娃娃离开了妈。还张眉瞪眼的做啥哩?快过来,阿嫂有要紧话说,顶顶紧要的话!”正望着,本家一位竹竿般的嫂子端着几个空碟子一颠一颠地从西房里走过来,一见花花忙把空碟子往窗台上一撂,拽紧花花的衣襟痴痴地笑,愣是不说话。花花有些奇怪,顺从地跟着瘦嫂子来到鸡窝前,忙打听:“三嫂,西房里来的都是些啥亲戚?往常可从没来过这么多。门槛上蹲着的那个瓜男人又是谁呀?”

“哟,好我的瓜丫头哩,你咋瓜得透透的了?来的啥亲戚,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女婿,干沟里的李二柱,房里还有媒人和你婆婆家的人哩。咋着,你哥没给你说?”瘦嫂子有些吃惊地问。花花摇摇头,脸立时阴了。“我看这个宝顺呐,头确实叫牲口踢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给妹子通传一声。不过也没事儿,长哥为父呗,不说也就不说了。不过这人的模样看得上不?我呀,碌碡打磨扇——实(石)打实(石)地说,这女婿的长相确实太有点儿那个。你甭看我瘦得跟干棍棍一样,但把他我连眼角角里都不放。可是事情还有另外一方面,只要你俩成两口子了,他的妹子就过来给你哥当媳妇,在我们青海农村这就叫‘换母亲’。照我说呀,甭管他的长相,好看的脸蛋上也不能种西瓜,你就看他那副身板,我家那头白鼻梁的骚牦牛也比不上。我说瓜妹子哟——”瘦嫂子“咯咯咯”地一笑,伏在花花耳边说,“结婚一方面是过日子,打发光阴,另一方面也就是图个快活。我敢保证,凭他那副骚牛般的身板,保险夜夜不叫你空着。嘻嘻,哪像我家那个死鬼,黄皮拉水的,三根筋挑着一个头,银样蜡枪头,没劲死了!”瘦嫂子,这个莫家梁上最有名,大白天也敢纠集几个女人脱地边男人裤子的骚婆娘的一席疯话,羞得花花脸孔像块红布。她嗔怒地剜了一眼,忙打断话头,说:“哟哟哟,难听死了。瓜婆娘,谁像你哩!”花花给了她一拳。“哟哟,嘴硬尻子软,想那个……就怕没疯!”瘦嫂子满不在乎,两手做一个极其夸张的下流动作,顺势拧了一把花花肉酥酥的胸脯,说,“跟你的尕女婿娃喧板去吧,甭扭扭捏捏、假眉三道的。这事开头难免害羞,往后皮皮也就厚了。”瘦嫂子正在说话间,猛听厨师直着嗓子喊:“喂,死干棍棍,上菜了!”“放你姆妈的臭狗屁,老娘立马就到!”瘦嫂子大声回一句,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她走了,而留给花花的一席话却像一盆冰水浇透了心,她根本回不过神儿来,只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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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房里,气氛愈加热烈。

“花花,甭站在当院里,小心着凉了。你来看看我给你买了啥,这条金项链重着哩,这算是见面礼,金戒指、金手镯往后再拿过来。”这时候,那个男人又出来了。他笑眯眯地走到花花跟前,肥厚的手掌里果然托着一条金项链。他低声催促,说,“花花,快套上,快套上。”“哈哈哈!”那个男人的话音还未落地,西房里马上传出一阵畅怀大笑,“戴上,戴上,看她同意了,同意了!”花花斜眼一看,窗玻璃上贴着四五张脸,鼻尖尖被挤得平平的。“拿去,给你的妹子,我才不稀罕哩!”花花脸色气得寡白,一巴掌打落堵在面前的那个男人托在手里的金灿灿、粗拉拉的项链,急忙转过身子跑出了大门……身后,那个男人怅然地叹了口气,拾起项链神情黯然地低头又进了西房。

作者简介:

  曹启章,男,生于1952年,青海湟中人,湟中区作家协会顾问,历任中共湟中区委宣传部部长、《海东报》社社长、《西海农民报》总编辑和社长。1982年起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文集《岁月的记忆》《足迹》,主编《油菜花飘香的地方》《圣域》《河湟涛声》等多部散文集,创作电视专题片《沃土》《宗喀巴大师的故乡》等。